陈行甲:回乡小记

来源:江南体育网站网址    发布时间:2024-01-21 06:22:58

  陈行甲,湖北人,本科毕业于湖北大学,硕士毕业于清华大学。历任镇长、(县级市) 市长、县委书记等职。现为深圳市基金会发展促进会执行会长、深圳市恒晖公益基金会理事长、深圳特区社会工作学院教授、深圳市人大常委会社会建设委员会委员。

  2023年8月17日晚,我接到姐姐的电话说父亲在家门外摔伤了,拍片显示左胳膊粉碎性骨折。一家人电线岁的年龄和身体健康情况,决定不做开刀植入钢板的手术,到邻近的巴东县大支坪镇卫生院田先彩中医骨科求医。我18号从深圳赶往大支坪,一路上忧心忡忡。但是,一到巴东,我的心就踏实下来。虽然父亲摔伤,但我似乎有一种老天在提示的感觉,我平常工作太忙了,这是老天在给机会让我行孝道。

  在大支坪卫生院办了住院手续,为父亲的伤情作了中医接骨处理之后,我想到我在巴东工作时的同事曾冰的老家就在附近的肖家坪,记忆中他母亲现在应该80多岁了,想去看看。我联系上曾冰,他正好休“州庆”假在老家,一会儿开车来接我。一路上的山川风物我是熟悉的,一些细节都记得十分清晰。沿途的农舍门前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我们一会儿穿过幽静的密林,一会儿眼前出现开阔的田野,阳光强烈,田野里隐现着弓身忙碌的身影,一切恍若时光倒流。

  在曾冰老家附近,见到一位背辣椒的70岁左右的老大哥在路边坎上歇稍,我上前打招呼,提出跟他换个肩,顺便体验一下小时候帮母亲干农活负重前行的感觉。辣椒背在身上大约五、六十斤,说实话,还是有点吃力,还好从坎上背到那位老大哥的堂屋里并不远。老大哥告诉我,今年的辣椒行情不行,只收六毛钱一斤,他与老伴摘一整天的辣椒只能卖100元左右,真不想摘了,但自己种的不摘又觉得可惜。说这话时,老大哥笑呵呵的,似乎碰到我这个老县委书记的喜悦,冲淡了他对明天生活的担忧,让我觉得心酸。

  回到卫生院,父亲病房对门的老大哥认出了我,在走廊上和我聊天,我问他村子里的辣椒行情如何,他说去年辣椒行情好,刚开秤就卖1.5元,最后的坝角子(当地方言,尾货、差货的意思)辣椒都能卖1.2元。这一带前几年搞建筑的民工在外面找不到事情做,今年大量返乡,很多人种辣椒,没想到遭到这样低落的行情。一个住院的农村妇女在旁边搭线元一天请工摘辣椒,还管一顿中饭和单趟车费,但是一整天摘的辣椒只卖了八十元,一气之下把剩余没摘的辣椒砍在地里了。

  这是一个沉重的信息!我马上喊了四五个在走廊上跟我聊天的农民朋友到一楼食堂坐下来细聊。我们一起以当地农民大面积种植的三号四号线椒为例算了算账,种辣椒阴历三月份育苗,三月底四月初种,到八月份收摘,期间仅农资成本就需要一亩地920元(两包史丹利复合肥,260元每包,共520元;基质肥两包100元;磷肥一包50元;叶面肥中量元素水溶肥料15元/瓶,一般需五瓶,共75元;保苗保花的安全农药高效氯氟氰菊酯18元/瓶,一般需五瓶,共90元;苯醚甲环唑11元/包,一般需五包兑水喷洒,共55元;薄膜一亩地需要30元)。请工成本一亩地1600元(请工摘辣椒一天120元,包一顿中餐成本按30元算,再加上单趟车费10元左右,请工成本一天160元。一亩地一般的情况可以产3000斤左右,一天一人可以摘170-190斤,正常的情况是除了自己下力,摘一亩地的辣椒要请十个工)。光农资和请工的成本就合计2520元,这还不算椒农自己这半年的辛苦。当辣椒只能收到六毛钱一斤的时候,一亩地3000斤辣椒只能卖出1800元。这就是怎么回事有的老百姓宁愿把辣椒砍在地里不收的原因了。

  我想帮帮他们。我找到附近村寨里一个辣椒收购点——绿葱坡坤佳农业专业合作社。合作社的负责人罗虎告诉我,今年辣椒市场收购价出乎意料的低,为了让椒农的辣椒不至于烂在地里,他坚持亏本收购,且作了亏损计划。我问他我能为他做点什么,他一时不知怎么说好,我提出帮他打个广告,他表示感激。我迅速赶回医院病房,用曾冰在旁边帮我拍的素材剪辑制作了一个视频,在抖音号、视频号上发布,呼吁帮助。抖音号一个小时浏览量过二十万。十分钟过去就有朋友们开始给我打电话,发信息,表示愿意帮助当地椒农推销,询问如何去联系合作社负责人。罗虎也告诉我一下子好多人打电话要买辣椒,但有的只能买几十斤、几百斤、几千斤,甚至有只买几斤的。他一直是用大车最低六七吨以上外运批发的,不知道怎么办。我建议他赶紧和物流联系,以电商的方式销售。他马上找到镇上的物流公司,对方提出一斤辣椒要5毛钱的费用,而且还要他换更耐摔的包装才接货,这显然是罗虎没办法承受的。好在深夜来了好消息,深圳市农产品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的徐总找到我,说愿意帮忙,我迅速对接到罗虎。深农集团旗下有22个大型农产品市场,徐总答应对接离巴东最近的成都市场。

  有了后盾,罗虎信心大增,辣椒行情也有了提升。罗虎收辣椒的价格三天涨了三次价,当初卖6毛线毛。三天罗虎向各地发货100多吨。他每天忙到深夜十点钟以后才停秤。同在卫生院住院的病友,65岁农民谭菊秀,丈夫去年去世,自己种了几亩地辣椒,得知消息回去请工收辣椒,卖的1.2元一斤,一天卖了一千多块钱,很高兴。在医院照顾病人的49岁农民黄爱平说,他的亲戚昨天卖的辣椒一斤涨了四毛钱。

  那条视频在后面几天持续发酵,抖音上浏览量280万,视频号上浏览量98万,头条上浏览31万,很多朋友的留言令人感动。“我买两百公斤,从此后每天早中晚都吃辣椒炒鸡蛋”“我是开酒店的,我买一千斤”“我们公司有三千多人,我们食堂买五千斤”……单是要求以箱为单位买辣椒的信息就超过了一百条。但是很遗憾因为合作社转电商物流环节跟不上,购买一车以下的朋友,大家的好意最后都没有被兑现到。我在这里也要郑重地跟大家说一声感谢和抱歉,是我们的条件不够好,对不住大家的爱心。但是你们的温暖,田间地头的老百姓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

  最意外的惊喜是第二天俞敏洪老师发信息问我需不需要他出面帮助,我给俞老师的回复是“谢谢俞老师!辣椒目前销售还不错,需要请您出面的时候那就是要干大事啦!”,其实我何尝不心动,但是此刻就算我把全国的顶流俞老师东方甄选团队请来,物流环节跟不上,那也只能望着市场兴叹。好消息是在我陪父亲办理出院手续离开时,得知绿葱坡镇的领导主动联系了罗虎,说明年要解决物流环节问题,支持老百姓走电商。

  姐姐姐夫从兴山把父亲送到大支坪卫生院时,因为当晚住院部没有房间,住在医院附近的十二岭村“岭上好”民宿,我从深圳赶到那里时,顿时有一种回家的感觉,疲劳感顿消。

  漂亮的楼房座落在318国道边,门前的小草坪种植了红豆杉、紫薇、红枫等树木,环境不亚于城市里的别墅院子,但又少了一些人为刻意的东西。它是一个家的样子,是开放的,举目可见蓝天白云,远眺可见群山耸翠,山间云雾轻袅,蝉鸣鸟声妙如天籁,清凉的空气让人神清气爽。这里供客人们住宿的房间,虽然不及星级宾馆奢华,但一走进去就觉得安逸舒爽。我想,如果旁边有星级宾馆,我也会选择住在这里。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而是我常年奔波在外,很喜欢一种家的感觉。这里的每一道菜都能击中我的味蕾,食材也大都是自产。我喜欢吃霉豆腐,每次吃饭时,桌上都有,我也没给主人家说过,好像做饭的人就是我的亲人,这种感觉是家的感觉里特别温暖的部分。

  我当年曾经说过一句话:生态文化旅游是巴东最好的出路。离开巴东后,我反思过这话是不是太武断了?但看到这个地方的民宿,我再一次确信了。十二岭到大支坪集镇一带,民宿星罗棋布,户户门前鲜花盛开,干净整洁,农民穿梭忙碌其间,让人觉得惬意又安详。曾冰告诉我,这只是巴东高山民宿的一瞥,绿葱坡、野三关一带的民宿也已成气候,一到夏天,前来纳凉的客人如织。

  巴东大山大水,蕴含着一种大美。长江、清江穿境而过,可谓天赋异禀。岭上千峰秀,经冬复历春。这里的民宿,就是仙居。加之有土(家族)苗(族)风情、巴楚文化、富硒土壤的加持,巴东的二高山、高山地带,特别是以大支坪、绿葱坡、野三关为黄金三角区幅射周边,到处都是“岭上好”民宿。更为难得的是,这里有华中地区最大的滑雪场——绿葱坡滑雪场,冬季也可做民宿,“冷“”热”皆可益。

  我在民宿周围转了一圈,拍了一些素材,制作了一条推介当地民宿的抖音视频。好像这地方自带流量,视频浏览量一天时间就过了110万。有人在评论区留言,要组团去那里住民宿,有人说向往,有人向我打听去大支坪民宿经济的线路怎么走,有人为当地民宿发展隔空支招。

  第二天下午,一位王先生从重庆垫江开了8个小时的车专程过来。原来,他与家人朋友在重庆旅游后准备回家,看见我发的抖音后决定让家人朋友们先回去,自己开车赶到岭上好民宿,并住下来体验。交谈中得知这位先生是武汉市退休干部,今年64岁了。他对这里的山间民宿特别看好,总结了一句顺口溜:生态好,饮食好,民风好,名不虚传。并发朋友圈作宣传。

  第二天傍晚大支坪镇的党委书记谭红来看我,感谢我帮助老百姓宣传民宿。她跟我详细聊了这一带发展民宿的设想,以及党委政府给老百姓发展民宿所做的一些服务工作。我相信她一定能帮老百姓做成事,因为她在描绘高山民宿美好前景的时候,眼里有光。

  父亲从老家兴山到大支坪卫生院求医,是我的决定,因为我知道这里有一位名扬四方的“神骨”老中医,他叫田先彩,今年已八十高龄。大支坪卫生院在他的带领下创建起来,多年来深得四面八方骨伤患者信赖。几年前,田先生因年岁已高,辞去院长职务后,被恩施中医医院聘去坐诊,但他仍定期到大支坪卫生院“悬壶”。

  8月19日下午,我们从岭上好民宿出发,只有10分钟车程就到了大支坪卫生院,院长谭志耀告诉我,当天有50多名患者在这里住院治疗。田先彩先生诊室门前的楼道里挤满了待诊的人群。虽然我事先己预约,但我听说过田先生有个“怪德性”,当地无人不知,那就是不管你是达官贵人,还是布衣黔首,除了急诊,找他看病必须按先来后到顺序就诊,我也就安心等着。大约等了二十分钟左右,轮到父亲就诊了,我们走进诊室,田先生热情地招呼我们,要过父亲在兴山拍的片子,对着光看了看,说道:还不轻嘛!肩膀粉碎性骨折,肱骨脆断错位,并把片子亮到我面前,一处一处指给我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的骨骼,但它是破损的,回头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容,走到他跟前安慰道:爷爷(按老家习俗随我儿子称呼),虽然非常严重,但您放心,在田先生这儿绝对没问题,他会帮您治好的!父亲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田先生似乎兴奋了一些,一边给我讲治疗方案,一边开处方、吩咐身边医务人员作敷伤口中草药方面的准备。大约十分钟后,田先生把我们带到治疗室,让父亲坐在一把高脚木制靠背椅上。田先生先是在父亲左肩粉碎性骨折处揉摸,然后在断骨处复位,整一个完整的过程动作轻柔,像打太极,像保健理疗。他在助手的辅助下,时而将父亲的伤臂轻轻摇晃,时而将父亲的手臂拉举过头顶。这就是中医的“手术”过程了,父亲没有一点痛苦表情。我问父亲,难道不疼吗?父亲说不疼。我不太相信又问一点都不疼吗?父亲说一点都不疼!我又问田先生这是怎么回事?田先生笑呵呵的说道:我也打了“麻药”的。我还将信将疑,曾冰在旁边调侃道:打的气功麻药。我才明白过来田先生是在开玩笑。接下来,田先生给父亲敷药,打绷带,上杉木皮夹板,一切就绪后,田先生一身轻松的样子,左手拍拍父亲的后背,右手一挥,高声冲我说道:好了,万无一失!搞这种才有点意思!我问田先生,这“意思”是不是说父亲伤情较重,治疗有难度,对医生来说才刺激,才有挑战性,才能见大功夫,才有成就感?田先生笑着点头。

  “手术”结束,田先生安排我们马上去拍片室拍了一个片子,完全复位!“神骨”之神,不服不行!

  父亲在兴山县医院就诊咨询过,如果在那里治疗就得开刀上钢板,打钢钉,过几年还得开刀取钢板。看着父亲复位后的片子,前后比较,我不得不用“神奇”来形容我此刻的感受,真是小医院解决了大问题,中医药解决了复杂问题。

  有病友家属告诉我,大支坪镇也正在利用当地的中医资源,筹建中医康养基地。我觉得这会是当地民宿产业的又一重要加持因素。这个曾经因318国道穿境而过繁华一时、后又因高速公路、铁路兴起而被冷落的小镇,将迎来新的转机,未来可期。

  这次回乡陪父亲住院,父子俩住在同一个病房里十一天,每天照护父亲喝药,隔几天照护父亲上了夹板的胳膊换药,每天给父亲洗澡,给父亲穿衣,照顾父亲的饮食起居,一起说了好多几十年没说的细话,彼此都很享受这难得的天伦时光。我和父亲捋了一下,上一次和父亲住在同一个屋子里两张不同的床上,还是四十年前父亲从乡下调进县城高阳镇工作的时候,我和姐姐从乡下初中转到县城读书时,我和父亲住在一个小屋子里。那年我十二岁,父亲四十二岁。

  一次晚上给父亲洗完澡,我问父亲小时候给我洗澡是个啥样子的,父亲说他记忆中好像没给我洗过澡。我和父亲同一天生日,阴历腊月十二,我是父亲的生日礼物。那时父亲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工作,得知消息赶回来已经是十天后。父亲在家照顾了十几天,过完年就赶回去上班了。那时父亲一年回来一次,待几天就走,童年时父亲的印象很模糊。但是童年时父亲在我心中的形象又高大得不得了,因为那就是母亲口中的父亲。

  这一次和父亲的长时间亲密接触,父子无话不谈。一次父亲关心我的公益项目知更鸟计划是怎么做的,我给父亲详细讲解,在讲到如何帮助家长成为懂心理学的知心家长这一板块时,我举了一个例子。我当年刚从乡里初中转到县城读书时,班上有一个叫王勇的县城孩子,经常打我,平常在路上碰到我,眼神就是那种斜着怪笑的表情,要么跑过来踢我一脚,要么捶我一拳,是那种下手很重的踢打。后来我实在忍不住回家向父亲哭诉,讲到这里我问父亲,您还记得当时您是怎么回答我的吗?父亲说不记得了,我说您当时甩回来的是“为什么他不打别人只打你?”,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时我哭得喘不过气来。我不知道他是因为看我从农村来穿的衣服差身体瘦弱,还是看我怯懦的样子好欺负不敢还手,或者是嫉妒我刚从农村转学到县城成绩就是前几名不凉快,总之这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四十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当时的无助。过了一学期母亲进城了,我跟母亲说了王勇喜欢打我的问题,母亲当天就去找了王勇的母亲,我不知道母亲跟王勇的母亲说了什么,总之第二天开始王勇就没再打我了,虽然在上学放学路上看着我的眼神总是恶狠狠的,但是直到初中毕业他再也没打过我。王勇是倒数第几名,没考上高中,我这才算彻底解放了。讲完父亲说我明白了,脸上露出难过的表情。我赶紧说了一大堆讨好的解释的话,说爷爷您可千万别误会啊,我这不是跟您秋后算账啊,只是举这个例子来说明校园霸凌和家长心理是怎么回事,谁叫您挖着挖着问我的项目设计原理呢,我这不举最方便的例子嘛。父亲说我懂,我还是很后悔,看来你们这个教家长怎么做知心家长的工作确实很重要。

  那几天帮着老百姓卖辣椒,手中手机信息时刻不停,父亲开玩笑说你哪是来陪我治病的,我看你是来卖辣椒顺便陪一下我的吧。我连忙把视频后面的大量留言和老百姓的反馈“成果”拿给父亲看,父亲非常高兴。

  出院的头天晚上,我在病房里用电脑开视频会,会议结束后突然听见父亲用平静的口气在旁边对我说话:行甲,爸爸直到今天才真正了解了你过去是怎么当县委书记的,了解了你现在是怎么做公益的,我为你骄傲。

  父亲性格耿直,说话直来直去的,属于极度的矫情不来的那种人,从小到大很少表扬我。他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我居然眼眶有点湿了。

  回乡,就回到了亲爱的人间。我是回来尽孝的,被温暖的,哪怕这温暖来自湿苇燃起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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